卷幅微小,寸豆人马、
以针代笔,以线代墨,
刻划入微,形神兼备,
远看时立体感,层次感很强,
近看时人物神态表情形象逼真,
甚至可以用放大镜去品味其中每个细节,
故而名之为“精微绣”。
由文化部教育部主办、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和上海公共艺术协同协创新中心承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织绣研修班,于今年6月20日—7月20日正式举办。传承人有来自江苏苏绣、河南汴绣、无锡精微绣、湖南湘绣、重庆蜀绣、苗族织锦、上海绒绣、上海宝山十字挑花绣等中国织绣方面的重要传承人,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中国工匠精神传承与复兴的潜在力量。
无锡精微绣传人胡晔新师从锡绣大师吴鸣文,掌握了锡绣工艺技能,擅长绣制工笔花鸟和风景。现任职于无锡市薛福成故居锡绣工作室,兼任无锡市芦庄二小锡绣指导老师,无锡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2014国家艺术基金刺绣艺术创新青年人才培养项目学员。
艺术家大都追求“永恒”
塞尚说:“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破坏,我将不再画画。”勃拉克说:“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被烧掉,我将拼命的画。”
“您呢?胡晔新老师?”我向靠坐在木椅上的无锡精微绣传人发问。
“倘若是我,”胡老师答道:“我会拼命地绣,即使能够有一两件流传下来,依现今的状况我们没有能力预言百十年之后的模样,但终归我的作品都将消失无踪,作为一个学生,我只是希望精微绣的手艺能够留下来。”
一个闷热夏日的傍晚,我得以与几位刺绣传人有一场愉快地短谈。我曾对锡绣以针为画,佳者较画更甚的雅名有所耳闻,也素已闻悉精微绣清雅秀丽无匹,胡晔新老师也坚守着精微绣的技艺,待到亲眼得见已然成形的杰作,竟远超出我宿日的臆想。
匠人心手合一的奇妙构想于画家挥毫泼墨于方寸间是截然不同的,匠人倚小卖巧,细入骨髓。淡雅温润,变幻莫测,时在丈二的绸布上挥洒,忽又就小卷而弄清流,不拘泥于方寸之间,各种繁复的技法自由纷呈其间,辨不清几分是实际存在的细密针脚,又有几分是我无意识被激发的癔症,只是顿觉肃然,陶然,翩然,凛然。我无法辨析其始成,只隐约察觉出有真韵流淌其中。这该是什么?大概就是王维、司空图之辈所寻求的絪缊清流。
这是现在正在绣制的《紫砂壶制作图》,内容丰富但很小,比较体现精微绣特色,就大拇指大小的地方,就有包涵五幅卷轴一把蒲扇,大小各异,物体的细节,都要表现出来。
纵然是精妙如斯的手艺,在今日也逐步走到残山剩水的年代。我对如此境遇颇感不忍,因为越是残山剩水的年代,便越发希望艺术的天性能够脱颖而出。继而,深深忧虑如此传统技艺的命运否泰了,因而冒昧发问,不曾想胡老师自牧于一届学生之辈。
作品《鼋渚春涛》
现代的先民
我问:“老师何以断言作品将荡然无存?就连严苛如达·芬奇之辈也仍然有吉光片羽流传于世。”
胡晔新老师说:“这并非是我悲观,因为规律本就是如此,因此作品荡然无存是一种常态,何况不止我,塞尚,勃拉克,乃至达·芬奇之辈的作品最后的结果都是消失,时间本就是艺术品的天敌。只是艺术家都太忙,专注于眼前的创作,无暇去忧虑将来,因此就算艺术品荡然无存,但艺术留下来了,艺术家就是幸福的。因此比起忧心我的作品的未来,我更希望静下心去学习钻研,只要技艺能够留下来,那就算为此而披荆斩棘,呕心沥血,那我们也是幸福的。过多思考个人的发展只是徒增忧虑,为什么不保持澄澈的心境呢?”老师的解释,微茫而籍籍不可寻,但我想这也许会是开启如今匠人们由手入心,由外而内的修行大门的钥匙,我以眼神请求她继续说下去。
“这种心态与我所学习的手艺也不无关系,精微绣入门但求心静,心不静,门外汉也成不了。要学精微绣,头三年先学“绣”,尔后至少五年方能学“精微”,待到师父点头才算是出了师,俗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时才真算是入了精微绣的大门,后面的路尚远,当真路漫漫其修远兮,单入门便要至少八年遑论日后的修行,如果心不定不澄澈连门都难入。”
“我刺绣的态度,与第一个在兽皮上刺出花纹的先民无太大二致,披着兽皮的先民在几乎没有区别的兽皮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在当时大概已经兴起了以物易物的生存方式,也就如同现代的市场,但身披兽皮的绣人在兽皮上绣下花纹时大概顾不上门外的贝壳陶罐,以及这块独一无二的兽皮是否能够保存下来,但当他把发现告知另一个人时,他的幸福感一定远远高于他绣出了第一件作品,只因他的独一无二仍旧是独一无二,但世上却出现了更多的独一无二。
人把自己的精神内涵一针一线地绣进做作品里,刺绣再一针一线地把文化还给人。这好比刺绣的传承,我曾经试着仿织过前辈的经典作品,技巧我也算是稍有娴熟了,针脚一眼看去我也觉得清晰可辨,实际开始绣后我发现甚难还原,之后甚至因为无从落针而作罢,哪怕是交由我的老师一辈,恐怕也不可能,每一件绣品在世间都独一无二,但我的老师传授我技艺,我再传授给下一代,精微绣能够传递下去,对我们是一件幸福的事,最怕就是我的作品尚且苟存于世,但精微绣这一门技术却世间无觅处了。”
非常机巧的自喻,我们应和着笑。一件作品,无论其尺寸,或伟美,或精美,都使人不自觉屏息驻足,其背后蕴藏的技法传承更是无从捉摸。
作品《静观四季》
寻路人
我继续发问:“走在这条路上,寂寞吗?”
胡晔新老师苦笑着说:“寂寞是必然的,当选择这条道路时我们就已经有此准备了,包括我们这一代人,当大家都事业有成,大家生活都走上正轨时,我们以刺绣为生的人却仍然颇感前路茫然不可知,压力也是必然,身边的亲友也多有不理解我的决定的。正因为寂寞,所以如今的刺绣艺人们只能抱团取暖,但抱着抱着我们发现我们如今已然成了一个很小的圈子,圈内人和圈外人之间存在极大的认知偏差,一步步走来刺绣如今除了已经自成体系的湘绣之外,发展成了一个小圈之内的行当,新入行的年轻一辈也大都是因为身边或亲友,或邻居之流对此道有所研究,从小便受到身边人的耳濡目染因此走上这条路,而大部分年轻人甚至至今也对刺绣一道无从耳闻,这也是我们目前的困境。”
作品《蠡园之春》
“尝试着突破吗?”我再次问道。
“对。意识到当下的境况后,我做了一些实验,试着摸索出精微绣的道路。不久前我成立了‘女红研习会’,说‘研习’多少还是高调了些,因为比起认真研究琢磨此间之道,我们的态度更近于玩乐,没有门槛高低,无论是专家老手还是对此一无所知仅仅是凭着爱好加入的新手,所谓‘研习’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以绣为戏的平台。尽管对作品质量没有要求,但在这个过程中大家实际上都或多或少有些进步,更有不少很有天赋的新人,他们对绣稿的诠释连我也自愧不如。虽然精微绣的要求太高,大部分人也很难真正坚持下来,但在玩的过程中,对刺绣这一门艺术却有了更深的理解。
传统的精微绣讲究一个师父与几个徒弟间的传授,我认为在传统的基础上做一些适当的突破是有益的,向大众开放刺绣的教学在现在看来是有益的,但传统的传承方式也依然要坚守下去。虽然如今精微绣人丁凋零,也许很难组织出有体系的团队,但将玩乐的方式向社会大众宣传刺绣的基本知识与严格地恪守精微绣的传统把技艺传承下去的方式相结合,或许会成为我们未来发展的雏形。”
作品《静观四季——疏桐锁秋》
“除此之外?”我继续发问。
“我最近几年开始在芦庄二小任教刺绣课,最后的效果也十分喜人,因此我十分希望能够将这样的课程延续下去,从小的耳濡目染对日后兴趣培养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这是我从我自身以及各位从事刺绣的朋友们身上悟出的道理。在开始这个课程之前我曾经有过许多顾虑,更多是在小朋友们的安全上,但最后还是决心一试,但真正开始之后整个过程完全出人意料并且惊喜连连,小朋友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是成年人远远无法企及的。我刻意选择了一些卡通的形象作为底稿,由简入繁,从一个太阳开始,再到花草,小朋友们学习的过程非常迅速,而且常常能够做出让人耳目一新的创新,而且如今他们不但对刺绣文化有了更新的了解,自身的动手能力也有了长足进步,作为讲师我感到成就感十足。常听人说孩童的潜力是无限的,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因此这门课程就算之后遇到再大的困难我也希望能够坚持下去。”
作品《和风》
暮年的文化
见识过刺绣艺人精巧的作品之后,再听罢她逻辑严密且妙趣横生的论证,我内心不禁肃然,为一批传承者的坚持,也为文化如今举步维艰的境地。
天色渐沉,告辞前我也未能免俗地提出心中的疑问:“老师正式接触刺绣较晚,如此看来,是否相较绘画雕塑等艺术,刺绣对‘童子功’的要求并不很高?”
老师笑说:“其实正相反,刺绣对于‘童子功’的要求恐怕相较绘画等等只高不低,我的师父自八岁起就不离绣花针,带到三十岁上下时已经有成了。但到我们这一代人时,大多都是起步较晚,更多是和我一样半路出家的,到四十岁上下时方才入门。在受老师传承时,我始终感到境界不足,许多东西无法理解,每到精妙处便顿觉力不从心,以致老师的许多感悟以及精髓的技艺没能融会贯通,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等日后不断磨练,境界日长之后再回头慢慢揣摩,加之入门时年事已高,多少有些真髓无法传下来,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大憾事。曾经在刺绣最繁茂的年代,代代薪火相承的是非常严格有序的,至隔多五年,便有一代传人。事到如今,不单是我们精微绣独一家,就连苏绣、蜀绣也不例外,在传承上都走入了困境,两代人之间相隔少则十年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哪怕五十年以上的也绝不稀罕,当真是后继无人,也可以说如今刺绣艺术已经有了很大的文化断层,而且这个断层正在不断扩大,然而艺术的精髓正是流失在了这个巨大的断层中。
“这么想来实在令人痛惋。”我忍不住感慨。
胡老师再次苦笑:“所以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能够遗留下多少,只能说靠缘分了。如果将刺绣最繁荣的年代比作一个人的壮年,那如今可以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刺绣文化的暮年,一路衰弱至今,只能苦苦坚持维生。在这个高度现代化的时代,生活节奏变的越来越快,正是一个快餐文化的年代。正因如此,现在许多年轻人对于刺绣的观念大多只能囿于工厂流水线产品以及十字绣一类,但精微绣却对‘慢’有着很高要求,因此越发跟不上时代的脚步,被排挤出了大众的视线。曾经有一个圈外友人和我说,传统刺绣总有一天就会被工厂里的机器所取代。我坚持不会,刺绣的过程,就在这么一针一线里,就在这么一回针一绕针里,把灵魂绣在绢布上,一件成品是有生命的,这是所有的流水线产品永远无法取代的。”
一旁的另一位老师突然开口说:“我不喜欢有人叫我们绣娘,这是不一样的。”
“我不喜欢有人叫我们绣娘,这是不一样的。”在我写下文字时,这句话时刻萦绕在我心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诚然,在如今飞速发展的年代,太多的传统文化已然跟不上脚步而被远远甩在身后,快餐娱乐文化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也不可或缺,但在传统文化中却真正蕴藏着一个高贵文明最为宝贵的精神内核。数年前,我曾对说“关注非遗文化责无旁贷”此类的话嗤之以鼻,如今想来,这样的话还得说下去,得再三地说,但凡说出的话,就一定会有人相信。
(来源:上海大学美术学院)